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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139章 窗景
  薛枭迟迟未眠。
  东厢里间窗棂大大开着,窗棂正对庭院,庭院中间一棵大大的、茂盛的枣树,四角葱茏种着绿萼与矮松。
  自东厢里屋朝北的窗棂左下方斜看出去,恰好是西厢的间。
  西厢的灯,许久未灭。
  一直响着山月语调平缓的低沉声响。
  或是细问魏如春临行前的情况,或是交待王二孃、黄栀一行的安顿去处,或是询问程行郁入京的打算。
  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身边人的来处,安顿着合适的去处。
  “.二孃就在我房里,明日我带你去见苏妈妈,她是薛大人生母留下的乳妈妈,老人家年岁大了,二孃你既爱下厨,你就给苏妈妈打下手。若在宅子中待得不耐烦了,就尽快告诉我”
  二孃骂了一声:“你啷个总觉得老子要走!老子等到你给我养老!”
  山月轻笑了一声:“行,我给你养老。”
  二孃终于得到养老保证,心满意足地骂了句娘。
  再过问周狸娘:“.你先在家住着,你想画画,我之后看机会——你爹娘也放你出来?你的户籍名帖拿在自个儿手里了?”
  在松江府时,周家可以掌控周狸娘,这根麻猫反倒能获得一定的自由;一旦她要离开,周家怎么舍得放掉周狸娘这棵摇钱树?
  周狸娘眼眶红红,带哭腔:“我说程家要给我说亲,说了个死了两个婆娘、有四个儿子的老鳏夫,人虽不咋样,但所有彩礼都能留给弟弟娶媳妇。成亲的前提是我在程家做事,人家要查验我是良籍还是奴籍——我爹就把我的户籍名帖全送到程家来了。”
  然后她转身拿着名帖就跑了。
  周狸娘再抽抽鼻子,抽抽嗒嗒:“京城真好,到处都是玄衣劲装的小哥儿。”
  别看周狸娘柔柔弱弱,很爱哭。
  人家是一边哭,一边干猛事;一边干猛事,还一边看男人。
  山月乐不可支。
  最后安顿黄栀。
  “.府中至今仍缺一名统筹的管事,如今是薛大人的近侍代管,他实在分身乏术。这南府人丁不多,却地大又陈腐,烂账一本接一本,各处需要修缮的地方也多,管起来实在——”
  山月还未将困难说完,便听黄栀一声尖叫:“啊啊啊!我愿意我愿意!我可以我能干!”
  一声尖叫,石破天惊。
  山月一愣,又道:“你知道我手里没多少银子,程家给的压箱底钱,我全都留在了程家,自个儿的私房——”也变成了你们和贺水光那死丫头的盘缠
  “所以,我开不了很高的月例.可能还不足你在程家的月例银子”山月有些犹豫:她知道黄栀很看重月例银子的。
  黄栀双手攥拳,牢牢握在胸前,好似已然握紧薛家内宅的权柄:“您别说了!我能干!我可以干!我一定要干!——这可是三品大官儿的后宅啊!钱不钱的,有啥要紧!我黄栀!不,从今天起,我不再是邪恶黄栀子!以后请叫我栀管事!我栀管事也算是官运亨通、年轻有为了!”
  “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黄栀双手叉腰,仰天发出诡异的怪笑。
  山月看得一愣一愣的: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有“栀”之士呀。
  粗略安排下来,再安顿宅屋,南府很大,人丁又少,几乎能保证每人一个套间儿,王二嬢甚至还分到了一个带小厨房的小套院。
  大家伙都很欢快,笑笑闹闹的,声音隔着青墙和庭院,像锣鼓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绒布,发出闷闷的、瓮瓮的、模模糊糊的声响。
  更像猫爪子挠在心尖肉,轻轻的、痒痒的,一不留神就涌上一股酸酸的、满足的情绪。
  薛枭再翻个身,仰面躺着,睁眼看纱纱垂着的幔帐。
  习武之人,需耳力强劲,他单耳失聪,师父便下苦工练他右耳,叫他蒙上眼罩站在雨中,师父飞刀,他必须从淅淅沥沥的暴雨声里捕捉到飞刀的来向,从而避开,否则飞刀入肉,痛的就是自己。
  西厢的热闹,他听得清楚。
  她.情绪应当平复下来了吧?
  照她的个性,必是竭力照拂诸人,这三人安顿妥帖后,便会操心程行郁与魏如春——他今日才知道,一直跟在程家药铺做事的红衣小姑娘,竟是她的亲妹妹。
  对身边人,她尚且殚精竭虑。
  魏如春初生牛犊不怕虎,生闯宫闱,作为姐姐的山月,只会更揪心、更忐忑、更不计代价地以身入局。
  薛枭再次翻身。
  她会怎么做?
  他又能做什么?
  西厢的笑闹渐渐散去,热闹慢慢平息,直至无声,但间的烛灯始终明亮。
  黑暗之中,薛枭紧抿唇角,片刻之后翻身爬起,吹亮火折子点燃烛灯,披了件墨色长衫,大步流星至里屋窗棂旁。
  庭院中,绿萼垂头丧气,但枣树伸出枝桠。
  薛枭站于窗前,目光越过萌新的枣树枝桠,意味不明地定在落点。
  古说“窗景”,窗中之景,流转碧波。
  此时此刻,薛枭眼中只有这框窗景——
  对面西厢间窗棂中,山月清清淡淡地挂了件粉紫色素麻长衫,衣比人宽大,衣裳随着肩头向下垮,瞧上去又松又轻。肤容白瓷、神容冷淡的美人双手抱胸,斜靠在窗棂木条边。
  她右手手腕微微翘起,无名指、食指与大鱼际松松垮垮地挟着一根细长的烟枪。
  她下颌微微抬起,但目光冷冷向下瞥,不自觉间呈倨傲俯视之态。
  烟枪不曾点火,却像她征伐的武器。
  黑暗之中,薛枭亦双手抱胸,倚靠到窗棂边框上。
  “你在学抽烟枪?”
  薛枭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  山月冷淡的眉眼抬起,隔着枣树新绿的枝桠与垂败的梅,看到了另一侧的薛枭。
  山月低头动了动右手手腕,铜制的细长烟枪,随之挑起头颅。
  她缓缓“嗯”了一声,想了想又摇摇头:“我不抽,这玩意儿没甚好处——但这玩意儿需要点火。”
  说得云里雾里。
  薛枭却瞬间听懂:山月在利用点烟,克服怕火的障碍。
  “你现在没点。”薛枭道。
  山月点头:“嗯,我没点。”顿了顿:“但我迟早能点上。”
  她怕火,她怕扭曲的火苗和滚烫的火焰,她怕透过火看到娘在火中慢慢烧焦的躯体和弓缩的脊背。
  但她不能再怕了。
  这个世间,不可以存在她惧怕的东西!
  水光尚且要冲锋在前,她作为姐姐,凭什么被这团火困住!
  她要成魔,就不能有心魔!
  山月食指略微一抬,烟管在指尖手背之中旋转生,她身形一正,抬起眼眸,拿烟枪头虚空指了指身后的更漏:“不早了,你还有一个时辰可以睡觉。”
  薛枭轻轻“嗯”一声。
  不睡了。
  他睡不着了。
  眼睛一阖一闭,必定是这张窗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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